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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倜傥Godzilla

风流倜傥Godzilla

 

【中元特供】【晋宋联谊】【桓温谢安/苏轼王安石】何以堪(全)附彩蛋

中元应景鬼故事(bu

彩蛋是桓温X司马温公,晋宋联谊既然有双安石,又怎能少得了双温呢~


  壹、兰亭茧  

  宋元丰七年。  

  王介甫半夜醒来的时候,夜露洗过的木犀叶正打着卷儿贴在他的鼻尖上,清浅的味道若有似无,散落在仲夏金陵的微凉夜风中。  

  自退隐江宁、避居钟山之后,王介甫远离朝堂的生活里到处弥漫着漫不经心的味道:昔日的大宋宰执总是喜欢骑上一头不起眼的小灰驴,任由小家伙载着自己漫无目的穿行于钟山的苍翠中,在山岚变幻流逝中随心而行,在无边荫翳中吟诵古老典籍上的不朽篇章。  

  乞得胶胶扰扰身,五湖烟水替风尘。  

  一旦累了倦了,垂暮之年的老人会放任自己沉睡在无尽苍茫之中,直到因月垂西山、山间清风、风里落花、花上残香等身外之物而醒。 

  只将凫雁同为侣,不与鱼龟作主人。  

  “阿——嚏——”  

  七月流火,他亦不是当年随着春风还过江南时的绿衣郎,年迈的躯体渐渐衰弱,竟不能再经受一丝寒意侵袭。  

  王介甫从已沾染上温热的青石棋台上起身。在伸完一个惬意的懒腰准备回房就寝安睡的时候,一贯雷厉风行的前·参知政事敏锐地捕捉到自家老仆嘴角边的不禁之喜。  

  “老吴——” 

  老吴一脸“我就是知道先生你肯定会发现”的默契:“虽然夫人说明早再告诉先生也不迟,不过老吴还是想禀告先生……” 

  前·参知政事眯起双眼:“嗯?”  

  老仆的笑容中莫名沾染着几分促狭:“先生刚才瞌睡的时候苏学士派人送来了他誊好的诗文,此时已经全送进在书斋。” 

  只是一瞬,王介甫垂暮而黯淡的双眸释放出月夜中昙花盛开时的光华,一闪而过便消散在烟云中,但瞬息间的流彩已足够刻骨铭心。 

  山间的迷蒙光影演绎出历历在目的白昼时光:在已经决定将所住的半山园舍给定林寺后,王介甫在江宁城中另赁好一处新居,以其终老。此回简单而缓慢的搬家过程中,垂暮之年的男主人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他在昭文斋里挽起衣袖整理典藏归纳书稿,一叠又一卷沾染墨与朱砂的纸张,留的留,舍的舍,弃的弃,各自前往各自新的归宿。  

  书斋窗外是一丛又一丛苍郁的长枝竹,还有院中据说已经活了八百岁的芭蕉,陪伴过旧年日月消长,王朝兴亡更迭;见证过山间幽径中埋下吴宫花草,古丘荒冢里掩住晋代衣冠;在此时此刻陪伴王介甫见证一个八百年后依然炎热潮湿的寻常夏日。 

  最后荒花野草,终没了。 

  王介甫如今已年过花甲,倾注心血的变法之路前途坎坷、又经历亲子早丧之痛,近来身体也多有不适,整个人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困厄之情,所幸苏子瞻此时前来。  

  只一听说苏子瞻的船已停驻东水关码头,他都未曾顾得上整理衣冠,径直丢下手中书卷,一个人心急火燎地骑着小毛驴赶往江边。 

  同样衣冠不整的,还有正坐在淮水岸边准备烤鳜鱼的苏子瞻。一看来人是意料之外的王介甫,苏子瞻亦放下手里鱼叉(秦淮河里的游鱼代表江中各种可以吃的不可以吃的水生动物向王荆公表示衷心谢意!),野服相迎,兴致勃勃和王介甫同去游玩蒋山。  

  爱子早逝,女儿远嫁,堂前寂寞,膝下凄凉,王安石噫吁嚱哉,不免被苏子瞻捉弄几句。

  被流放黄州乡野四年后,苏子瞻终于等来了改判诏令。等到船过金陵之时,昔日锋芒毕露的苏学士已然是燃烧殆尽后归于平静的烟火,和气温柔,其间两人一番唱和,王介甫很快就发现了一切都是假象。 

  苏轼还是那个苏轼,根本就没有变化!根本没有!

  苏子瞻:关于青苗法,我想说……

  王介甫:不!你不想!

  眼前是茂林修竹、潺潺流水,望超然之白云,临清流而长叹。王介甫开始为苏子瞻的前途忧心忡忡。 

  既然苏子瞻肯定不能为朝中所容,不如索性留在这钟灵毓秀、烟水空濛的江南清绝之地,就在钟山白塘附近置办二三宅地,与自己比邻而居。 

  苏子瞻听后亦有所动,摸了一把王介甫身旁的灰驴,便要当场草拟向官家请愿的文稿。

  (傻獾郎,我驴你的。) 

  昭文斋的迷蒙灯火里,王介甫忍不住从纸堆中翻出苏子瞻的和韵七绝: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从公已觉十年迟。

  过去错过的,已经错过了。

  而未来还未曾错过的,至少不应该再错过。  

  受苏子瞻超然淡定的姿态所影响,王介甫忽而间也觉得自己如今退居钟山的日子过得姑且算安逸。在山脚下的宅院里听着明月鸟的啼叫,时不时捉些黄狗虫逗逗王桐和附近玩耍的小孩子,闲来无事的时候扫一眼窗台边的《辨奸论》,纸堆中墨迹未干的“福建子”,屏风上横平竖直的一行行“司马十二”,光阴流转间,曾经历的汴梁风华恍如隔世。  

  王介甫翻到那叠书卷最后,只见一张手帖轻飘飘掉落在地。 

  他低身拾起泛黄的手札,六寸见长的兰亭茧纸上是方严规整的魏隶: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王介甫从来都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书卷随意堆放、衣衫袖摆凌乱、平素想在书斋里找一件东西总要手忙脚乱一番,自己都记不清自己到底收藏过哪些古物。

  但是眼前这张泛着枯叶黄的兰亭茧纸,肯定不是自己的所有物。 

  王介甫疑惑:“这……也是苏学士送来的东西?”  

  一旁老仆应道:“应该是……吧……难道区区一张薄纸,会有什么问题?”

  王介甫将手中的兰亭茧纸仔细研究一番:纸上的魏隶矜持滞重过于规整、定然不会出自苏子瞻那双飘逸之手;泛黄的纸张上霉点星星,应是有些年代的古物;纸面略感粗糙,远没有后世藤纸、麻纸那般精湛的工艺,不过计算一番产出的年代,也是当世的一时精品。  

  兰亭茧纸,八百年前曾是王、谢家人的最爱。  

  王介甫今日所居之半山园,传闻是昔年晋时谢文靖公的住所。更巧合的是,他的大名刚好与谢安的表字相同,他一直以为个中颇有因缘。但因为并不欣赏谢安为政时的某些见解方略,王介甫还曾留诗戏谑道:我名公字偶然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谢玄:我澄清一下,这是我家、我的房子,产权证上是我的名字。郗超:摁下去,此文中你没有姓名……)

  数来看去,王介甫认定它是东晋流传到现今的珍稀古物,大约是苏子瞻不小心将自己收藏的古物混进所送来的诗文当中,等明日再见的时候记得将它还给苏子瞻便是。

  计划通,又可以多见苏子瞻一次。

  十分愉悦。

  

  贰、建康烛  

  宁康元年的春景格外显早,二月初时山上已经看不到积雪,只剩一座春芽未发、风满高台的建康城。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山雨欲来的春夜里,大司马府记室参军袁彦伯卷起黄纸封上蜡,将手中的卷轴交给吏部等待已久的黑衣使者。  

  趁着使者还没有踏过门槛,袁宏开口道:“您以为这次的诏书……”   

  对方表情平静无波:“全由谢尚书决断,尚书大人说好,便可以从尚书台送去桓公幕府。”  

  袁宏瞥了一眼墨池中半干未干的宿墨,心想:那便是不好了。自己还是提前研好墨预备好再来一次。  

  不同于好友王逸少对书道的执着,其实谢安石并不是个喜欢写字的人,除非是为孩子们作示范,否则他懒得连手都不愿意伸出来。  

  此时他却从鹤氅中高抬贵手,亲自执笔蘸墨,将一篇烂熟于心的制式诏文一改再改。  

  那人特意吩咐,希望能看到自己亲手所作的加九锡诏。 

  记忆中,他曾俯下身,看着自己誊写军报,然后一脸欣羡。 

  “安石这一笔字,写的真是不错。”  

  自己堪堪避开对方温热的呼吸:“明公过誉。”  

  转眼已二十年踪迹,从荆州到建康,各自辗转,各安天命。 

  子夜时的城市陷入安眠,唯有谢安石窗前一灯照隅。

  谢安石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黄纸上,久久没有移动。

  袁彦伯的辞章立马成文,唯独这一次是例外。

  再精妙的布局,再华丽的铺陈,都是抛媚眼给瞎子看,瞎子肯定看不到,百里之外的桓大司马也看不到。

  前前后后十几回的废稿正沉睡在谢安石案几上的漆盒中,漆盒是荆州髹漆贴金的古楠木所制,描着腾飞的凤鸟纹样,是荆楚一地百姓千百年来最喜爱的图腾。

  二十年来凤鸟依旧是昂首挺胸高高在上的姿态,可是当初炫目灿烂的贴金已经消褪大半,亦如走入垂暮之年的王朝与故人。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时光洪流裹挟着他们两人不断前行,最终被命运的浪潮推搡着走到必然的结局前。

  又一版雕金琢玉的锦绣文章被他用朱笔修修改改,最后一地狼藉不成体统。

  称谓、措辞、建制规格、没有他挑不出的瑕疵,而且乐此不疲。  

  和朋友的游乐、家中那些小儿辈们惹出的各种麻烦,他不断请信使转告故人,家中闲事太多,自己思绪不畅,还请明公再等待几日。

  信使来到姑孰的幕府,桓温躺在榻上,垂暮之音断断续续,说:“好,安石金玉之作,值得多等几日。”

  信使亦时常捎带故人回信,间或夹杂一些旧物,或者是当初在荆楚幕府中一同读过的邸报,或者是不知何故信手涂鸦的手札,还有南郡送来的米粮果品特产,沿着江水浩浩荡荡前行了三千里,最后兜兜转转,摆在谢安石的案几上。

  不过无论是精心的进贡或是信手拈来的小物,尽管每一次交给使者的伴礼都不尽相同,帮忙传达的那句话却一成不变。

  “安石,我可以等,等你亲手写的加九锡诏。”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信使描述故人目光已经混沌,言辞中无比清楚恐怕他连今夏横塘的荷花都无缘得见。

  谢安石“欣赏”完毕信使的表演,继续提笔涂抹下一份诏书。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桓元子是不会认输的人,谢安石亦不是会后悔之人。

  一灯照隅,万灯照国。

  午夜灯火渐稀,刘夫人命人再一次添满灯油,堂屋里明亮起来,谢安石从绢帛里抬起头,黄纸上依稀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两鬓斑白,面容苍老、神色倔强而孤独。  

  永和三年,安西将军征成汉,大胜而归。 

  船过江陵的时候,志得意满的桓元子面对浩浩汤汤的大江,吟了一阕曹魏高祖武皇帝所作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消息传进会稽的竹林,谢万石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笑话,说与家人听。  

  “阿兄你听,那老兵也开始学着附庸风雅吟诗。曹孟德当年何等英豪平定北方立下不世之功,岂是他一介不通清谈的落魄兵家子所能媲美。”  

  谢安石怀抱刚刚四岁的幼度,沉默地听着弟弟对桓元子的嘲讽。  

  枕戈泣血。出镇荆州。平定蜀中。  

  这个人,真的不会成为下一个曹操?

  下一个武皇帝? 

  不过,这又与自己有何关联?

  西蜀流民已平,王朝的使者沿着古老的蜀身毒道走向更遥远的西方,高鼻深目的拂冧人对江南细腻精致的丝绸十分向往,亦呈送了传说中大秦国的琉璃,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会稽的海,东山的竹,怀中麟儿,明净透彻的大秦琉璃杯中映出主人宁静而从容的眉眼。

  人生至此,永和三年的谢安石很满意。

   

  叁、子夜歌

  中元节前已过立秋,金陵城的夕阳西照中稍显凉意,无意穿堂风卷来一树桂花香。

  “这‘绢八百、纸一千’,八百年前的晋纸,能保留到今日颇不容易。”苏子瞻小心翼翼地把玩着王介甫递给自己的古物,细细品读,“现存于世的晋人书法,大多是唐人摹在麻纸或者绢帛上的摹本,晋本已不多见,这手札上的字过于绵软无力、墨迹滞重、已是垂暮之姿,虽然字是下品,但是这纸确实是上品,值得好好收藏保管。”  

  王介甫看着苏子瞻开开合合的一张嘴,不知该摆出怎样的神态配合他的这番话:“这写字之人若是听到子瞻之言,定然哭笑不得。”  

  苏子瞻撇撇嘴,稀疏的几撇胡子飞在丹桂的幽远弥香中:“您又不是不知道,某生得直性子,素来实话实说。”  

  王介甫望着面前的苏子瞻,明明坊间流言说他在荆楚一带不甚顺遂,时常玩起失踪闹过自杀,可来到故人面前,却一如当年待漏院前的潇洒。  

  亦可见流言真不可信。

  只可惜自己垂垂老矣已不复当初意气风发,再没有心力与他共享人间繁华。

  “这真不是子瞻你的收藏?” 

  苏子瞻摆摆手,直言不讳:“怎么可能,苏某在黄州时已一贫如洗,哪里还有余财收集这些古物。”  

  王介甫默然不语,想了一想,也许真的是自己遗忘的收藏之一,可是自己当初收藏古纸,到底有何用处? 

  “子瞻既然说这张晋纸不错,便将此物拿走吧。君之书道,当世一绝,也算是为这张纸找到一个好去处。”  

  “荆公客气了。”然后一点都不客气地美滋滋收下。  

  凉爽的夏日黄昏中,两个习惯针锋相对的人坐在梧桐树荫下煮茶听沸,恩仇尽泯。  

  “子瞻,你看某所居这半山园如何,当年谢太傅的陈迹,如今可已见不到几处了。”  

  苏子瞻笑对曰:“荆公在朝中争新法,退居乡野还不忘和古人争土山。而且……”他俯身而来,声音里回转着揶揄之气,“荆公不是不喜欢谢安的为政之道,怎么心急火燎登堂入室鸠占鹊巢了。”  

  不等王介甫回答,苏子瞻迫不及待地开始吟诵着王介甫曾经用来讽刺谢文靖公的诗句:“一去可怜终不返,暮年垂泪对桓伊。”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坐在树上博冠直裾的男人听到故人的名字,不禁轻轻笑了一笑,几不可见、几不可闻。 

  笑过后又开始苦恼,座下之人对自己没什么好感,看样子想讨回桓元子的手札不是一件易事。 

  自己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把他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件礼物给弄丢了。  

  有水滴落在王介甫的眉上,老人疑惑地抬头看着头顶的梧桐,心想莫非今夜有雨?  

  可远山正如眉黛,晚霞鲜艳如胭脂、洒在坐愁红颜老的美人面容上。  

  苏子瞻亦抬头,眼见天色将晚,遂起身告别。  

  少顷,黑暗开始笼罩大地,半山园中又恢复无边寂静。 

  只剩花心里的黄狗虫微微嘶叫。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肆、仙客来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子时刚过,一双方头木屐出现在半山园四下无人的庭院里。  

  它的主人走到昔日对弈的棋台边,撩起宽大的直裾衣摆坐了下去,一个人(?)执子摆起局,动作行云流水,再自然不过。 

  满腹心事的王介甫在榻上辗转反侧,终不成眠,他起身披衣,没有惊动宅中侍奉的其他人,独自踱到中庭下,却不想会遇到先代衣冠的不速之客。  

  神秘来客看上去已非青春年少,直裾宽杉披白纶巾,一身不合时宜的古人装束,沉默地凝望着苔痕斑驳的青石棋台。 

  王介甫从不相信怪力乱神,况且来客清瘦癯然、不染尘埃的举止气度,更似神仙中人,丝毫不会让别人生出畏惧惊恐。 

  他站在黑檐下,静静看向来客。  

  对方察觉到他的存在,先一步开了腔,音调清爽绵长好像山间流泉:“来人可是如今的东主?”  

  王介甫思绪畅快:“正是在下,难道阁下也曾是这园子里的主人——” 

  陌生人眼波一转,想起不久前听到的诗句,将笑意藏在了大袖衫后。  

  “东主不要多心,区区路人罢了。” 

  王介甫从来不是个在乎礼节的人,他大喇喇地走上前去攀谈:“阁下深夜在别人的院子里月下弈棋,好雅兴。”  

  客人笑对:“先生可有兴趣手谈一局?”  

  如今的东道主颔首应允。  

  宽大的衣袖遮住来人的狡黠一笑:“在下若是胜出,可否向东家讨要一件东西作彩头?”  

  王介甫迟疑,中元将近,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方外之物,他到底还是保留一份顾虑。  

  来者解释道:“只是一件小玩物,断不会让主人家为难。” 

  人与人(?)之间,还是可以有一丢丢信任的。

  ……  

  一局终了,客人小胜王介甫一目半,只见他将双手背在脑后,一脸失望:太久没下棋,技艺已生疏许多,区区一目半的侥幸而已。  

  作为输家,王介甫愿赌服输:“不知道客人想取何物?”  

  “一份手札,一尺长,三寸宽……” 

  王介甫反应通透:“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来客的反应看上去有些羞涩,一双手也规矩地放回身侧:“正是此物。”

  王介甫面露难色:“可是那份魏晋手札,某已送给了一位喜欢书道的朋友。 

  来人的嘴角抽了抽,我去!  

  “敢问这位友人如今可还在建康城中?”  

  “就暂住在东城,东水关码头的客船上。” 

  东水关,昔日上水门码头,秦淮河入金陵城的唯一船闸口,同时也是传闻中金陵风水之眼(我编的)。据说昔年东吴大皇帝立都建业之后,天竺游僧康会为防止魑魅精怪作乱在其周围布下十二道符咒,守护城邑平安。  

  昭文斋门口所贴的一张桃符就已经让他无可奈何,十二道符咒……  

  客人嘴角抽的更厉害了,我那个去!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伍、钟山竹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清晨,吴夫人早起熬粥,被趴在石台上熟睡的王介甫吓了一跳。  

  脚下“咯噔”一声没有踩稳,惊起黄狗,吓到白鸡。  

  王介甫迷迷糊糊醒过来,只朦朦胧胧记得白色的广袖、飞起的衣角,若不是手中捏着一枚白子,他大概只会以为自己在夜半梦游。

  噫,六合之外,圣人不言。

  临近中元,总会有些怪力乱神之事,习惯就好。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习惯啊摔桌!算了石头做的摔不动……) 

  而谢安石一整个白天都在考虑该怎么去忽悠一个当过两次丞相、比山间八百年老狐狸精还要聪明的男人。 

  “其实,我是个鬼,你不把东西要回来还给我,我就吃了你全家。” 

  他已经能想象出王介甫淡定地回答“子不语怪力乱神”、然后直接把他关在门外的景象。  

  只会剩一个“他”,在昭文斋外难得气急败坏:“……请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坐在谢安石对面的“人”是支道林,面对谢安石难得的简单粗暴摇头不止,手指一弹,指向旁边手握柯亭竹笛吹得正欢的桓伊:“安石,你学不出王子猷的放诞没礼貌,他也不像子野那么软脾气好说话。” 

  桓伊停下吹奏,朝着支道林露齿一笑。 

  白白的牙齿、微微的笑,犹如画中模范。少言寡语,却极热衷于音律,无论是寿春前线兵戈相向,抑或是建康宫城里的酒池肉林,好脾气的桓子野始终随身携带他的柯亭笛,却只在一次宫宴上,独独为当时独揽朝纲的谢安石开口清唱一曲筝歌。

  昨日种种,早已化为烟尘,今日事事,留给谢安石一地狼藉。

  谢安石从过往的回忆中抽身而退,迎接他的是钟山竹叶的阴翳,在金陵烈阳中抹下一点清凉。

  看看桓伊,再看看林公,最后拉扯自己的脸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主人家,烦请您将我的东西还给我?如何?”  

  山间的老野狐精恰好拎着午餐经过,听到他的言语淡定地比了个中指。 

  支道林再摇头:“笑比哭都难看,你就不能化身成二三十岁时风神俊朗的模样使用美人计吗?” 

  “我辈岂是那等只重皮相的肤浅之徒。”谢安石嘴上说着,眼睛里却硬生生挤出两道弯月,“主人家,看在我们名和字正好相同、这么有缘的份上,烦请把我的东西还给在下。” 

  桓子野坐在谢安石对面,沉浸在已经吹遍八百年的《三弄》曲中,无动于衷。  

  林公再三摇头:“还是没有感觉到诚意。”  

  “我明明……”他坐在石阶上,衣摆荡在山风中,呼拉拉的声音似有若无,“随便把别人的东西送人才是有失礼数!”  

  林公摊手:“你自己不好好保管自己的东西,丢了,就是天意。”他凑进谢安石,整个人浣熊爬树一般靠上去,眼睛里闪着“簌簌”的光。

    “安石到底丢了什么重要东西?这么紧张~”  

  难得能见到谢安石支支吾吾的样子:“只是一张纸。”  

  “看你这般紧张,难道偷偷摸摸私藏了逸少的精品?”  

  “林公想得太多,只不过是随手一张故人手札。”  

  “真的?”

  “真的。”

  待桓子野完整吹完一曲,才愿放下竹笛,瞥向难得局促的谢安石:“既然那位先生的朋友也是位热爱书画的风雅之士,你与其装神弄鬼不如投其所好,拿书画中的上品去交换你的‘一张纸’,对方若真是喜好书画,自然会动心。”他一双眼睛弯弯地潋滟着明澈的波澜,“安石肯定还存了些……我们不知道的宝贝呢。呵呵。”  

  “子野的建议听上去不错,你不妨先试上一试。”支道林顿首赞同,“安石,解咒之法我早已告知与你,中元节庆所剩时日已经不多,我还要前去剡溪看望逸少。剩下的事,安石你自己赶在中元结束之前,自己想办法解决,你可是天下苍生所望,想来不会让我失望。”  

  谢安石正垂着脑袋,只顾着坐在一地清凉的石阶上盘点私藏:噫。顾长康亲手为自己绘制的小像,以时人之品鉴,应是一份上佳的礼物。

  桓伊背身握着他手中的“柯亭”,对着满山青竹静静吹完整首《采薇》,末了,只丢下一句:“安石,百代光阴,原来真的只是弹指一挥间。” 

  神游太虚的谢安石:“子野你刚才说什么?”

  桓伊:“……什么都没有说,是风。”

  将信将疑谢安石:“林公?”

  支遁:“风声大大我听不清……”

  

  陆、横塘月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出乎谢安石的意料,传闻中以执拗出名的男人其实很好说话。  

  王介甫对来人(?)戏谑道:“阁下看上去也并非凡人,何必求于他人?” 

  谢安石从大袖中拿出顾长康的真迹,一脸庄重地递过去。  

  “是某疏漏在先,叨扰了主人家,愿以昔年顾虎头手迹聊作礼物。”  

  只要能换回先前遗失的手帖。  

  王介甫含笑接过,略一打量,只缓缓道:“在下对丹青之道虽然是外行,可却听说过顾虎头笔法有如春蚕吐丝……”他摩挲着手中故纸,“这笔法……若是为阁下而绘的小像,顾恺之他……与阁下之间该不是有借钱不还的宿怨吧。”  

  (顾虎头若是知道八百年后金陵市民会安排他与谢安同居一室,恐怕也会气得咄咄。) 

  虽然如今邋里邋遢不拘小节,可王介甫年轻时也曾经是侧帽簪花、打马游街的翩翩绿衣郎(尽管始终不爱洗澡)。区区涂鸦之作,到底还是难入他的眼。

  “阁下之诚意……” 

  来客十分尴尬:“其实倒还有一副绘像……” 

  王介甫眼底光华一闪。 

  “不过……”凡有转折,必然有“惊喜”,或惊、或喜。  

  难得见谢安石面露难色:“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好……那毕竟是在下所珍视之物……” 

  王介甫玩笑够了,道:“阁下客气了,此回是某疏漏在先,误将先生之物轻率赠与友人,此番便由某前去讨还,阁下大可放心,不日便完璧归赵。” 

  谢安石如释重负。

  面前老人的目光中弥漫着洞悉一切的精光:“顾虎头亲手所绘的小像,想来也是稀世珍品,客人……还是自己留作纪念保存妥当,万不要再有今次疏漏了。”

  这也太好说话了!可见传闻真的不可信。  

  一人一???,一同踏上东去之路。 

  下山道路上野趣横生,时不时有清笛声入耳,又有蹦蹦跳跳的野狐狸倏忽间从他们脚边溜过。 

  噫,真想揪一把野狐狸的尾巴毛,手感一定不错。

  东水关码头前,苏家的仆役知晓他们的来意后搓起手。  

  “哎呀,我家先生说为给刚刚夭折的小公子祈福、祝小公子早日转生轮回,今日要去莫愁湖放水灯耶。”

  白日天光,谢安石眼前一黑。 

  莫愁湖? 

  那又是何处? 

  王介甫回过头,不急不慢地解释道:“其实就是古横塘。萧梁之后便改名作‘莫愁’了。说起来也是有故事的……” 

  王介甫一路上侃侃而谈。  

  莫愁、莫愁,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苍穹之下,山河依旧。 

  凌波路上植遍丹桂,一步一行,沁入心肺的是丹桂枝头的这一段翠色,抑或是满城繁华如锦的那一点朱红。  

  一座城池,它建立宫室、筑起高塔,或听公卿啸号,或听梵呗低吟。石中有花,湖里游鱼,林间扑蝶,道旁有轻衫策马的小郎君,楼上站着缀满珍珠的女娇娥。惨绿少年看向绯衣少女时的那一抹心动时的笑容,胜过……胜过满眼苍翠的远山,胜过万千盛开的繁花,胜过高山流水间的琴音,胜过被丹青史册所歌颂的千秋万岁之功业。

  千秋万岁?功业?

  谢安石抬头看着城市中缓缓升起的万家灯火,这厢犹是晚霞灿烂,那边横塘的湖面上已经映着初升的满月,明月目睹过千年的繁华,始终不悲不喜,无妄无念。

  谢安石曾经在漫长无尽的黑暗中反复琢磨,谁会料到建康这座城又会经历什么?那些芝兰玉树般的人才,他们又会在新的时代里拥有怎样精彩绝伦或身不由已的人生?他怀揣着自己不足与外人言的心思,在生前与死后的无数次辗转反侧中臆想着、构思着。即便肉体在尘土间化为枯槁,即便历史早已盖棺定论,他却在生命终途的那一点光阴上踟蹰不前,始终没有寻觅到他以为的平静。 

  “倘若不能流芳百世,那便干脆遗臭万年……”

  新亭对望,那一刻的桓元子,鬓发间已初覆霜雪。而他谢安石的掌心中亦是纵横交错,不复过去的简洁干脆。他目睹了桓元子的终结,也迎接来自己的迟暮。

  人死如灯灭。 

  命运如此吝啬,并不曾给他们更多的时间。

  曾经某一刻真心以对的灿烂笑容,才是命运中的不朽盛事,胜过经国大业。  

  昔年占尽繁华的皇都建康,已是如今屋舍隆邑、塔寺高耸的金陵城。它从未为一个人一段情有所停驻,在不断兴亡迭代间,冰冷地继续它的繁华与荣耀,辉煌与煊赫,总有早莺新燕、乱花浅草在江南温润娇媚的土地上争相盛放,继续鸣唱旷古烁今的传奇。

  而自己,只剩下在湖畔便徘徊的一抹灵幽意识,空荡荡地面对着面目全非的记忆。

  

  柒、新亭柳

  人生的终途上,谢安石最后一次从广陵回到建康的路上,又一次经过新亭。  

  刘夫人小心翼翼扶着他,一同颤颤巍巍地走下马车,只为多看一眼新亭边今朝新翠的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十二年酉鸡一轮回,我又梦见你。你的眉目已经模糊,想来容颜身躯都已经在寒土中消散殆尽,却为什么依然会入我的梦。   

  建康的七月是建康城一年中最可怕的时节,青叶被炽烈的日光不留情面地烤成裹着焦黑的墨绿色,深刻的颜色让谢安石想起了升平四年经过新亭时看见的雪,是截然不同的白。  

  升平三年深秋,谢万石兵败被废为庶人,随着这条消息传到会稽的,还有一封征西将军的手书。  

  握着褐色皮囊中的信札,谢安石想起记忆中谢无奕还在的一些片段。

  素来放浪的兄长曾在一次醉后笑着告诉他:“桓温那个老兵,虽然经常不守规矩,毕竟也算是世家出身,到底还有些世家子的身段做派,其实比你想象中要容易相处。”谢无奕谈笑间还不忘灌下自己一大口烈酒,“而且你要记住,以后有机会碰上他,不用和他说什么客套的虚话,他并不是那种热衷清谈故弄玄虚的人,相处的时候直接干脆些,有一说一,万万不要浪费时间在无聊的规矩上。”

  “我如何能遇到桓元子?”谢安当时在笑,“我久居会稽,他远在江陵,兄长往返于建康、徐州、荆襄等地,不得不在他的幕帐中效力,与他交道。至于我,我此生只愿在山海间悠游,从不想涉足庙堂。”

  也不知道谢奕听进去几句,他握着酒壶,在半醉中对着月光喃喃:“光阴短暂,切莫辜负啊。”  

  谢安握着越过西陵江水的信札,想起兄长曾经的言语,第一次在使者眼前点头应诺。  

  到达建康的时候,新亭山间是漫山遍野的白,这是升平三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离开建康的时候,新亭山间依旧是漫山遍野的白,那是升平四年新年后的第一场雪。  

  谢安石带着一颗前途未卜的心,涉江西行。  

  一片春暖花开中,黄皮袴褶甲胄鲜明的征西将军正站在江陵的岸边迎接他。  

  笑盈盈的桓元子牵起谢安石隐没在深衣下的手,一起走过江陵的古战场,饮过飘着桂花瓣的青梅酒,对着浩荡的江水唱着楚辞与歌行。  

  二载光阴,七百三十个晨昏。  

  在一生近百年的春秋代序、三万个晨昏更替中,其实不过是倏忽的弹指一挥间。  

  桓元子的收藏中有一枚秦国国主的令旗,于长安之东的灞上所得,是他征战多年中最得意的战利品,没有之一。  

  谢安石曾经不止一次地站在荆州古战场的阙楼上,看着桓元子指着北方广袤的天空,听着对方口中那些撩人的话语。 

  “总有一天,安石,我们一定可以把大晋的令旗插上北方的土地。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永年里的芙蕖、到城南的羊市品新鲜的醴酪、还有九龙殿前的水转百戏,我在洛阳时曾经想请老师傅复原当初的精妙技艺,可惜时间不够,最后还是没能看到成品。”  

  他面对浩浩荡荡东去的一江春水,兴致勃勃地描述着他曾经见过的风景:“站在建阳里东市的旗亭上,你能看到整个城东,北边是谷水,南面是阳渠,中间是全城最热闹的东市,琦赂宝货,马牛羊豚,满目都是黑巾皂袍的商贾,耳朵里听到的全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有趣极了。 

  “等到酉时三刻,击鼓罢市以后,城西的宫室理所当然成了最显眼的所在,太极宫里灯火通明,昭阳殿外宫灯高悬,总章观旁青烟缭绕。  

  “还有芳林苑里的陂池青波,西园里的曲水流觞。逢到上祀节时,我们去祓禊,坐在青草茂林间,吟诵先人的雅辞佳句。  

  “安石虽是土生土长的江左人士,却有天赐的鼻音,一张嘴就是标准的洛阳书生腔,最合适不过。  

  “对了,还可以请来王逸少,之前曾收到他欲投军北伐的书信,我只觉得像他那般迷糊的人还是不要在军中添乱为好,果断拒绝他。不过待到光复洛阳天下太平后,他那一手生花妙笔,想来终于有用武之地,也许他能写出比《兰亭集序》更美的作品,让那些属于我们的风流故事也能流芳百世。” 

  桓元子说着说着,转身看着身侧始终平静无波的男人,"安石,你以为如何?” 

  谢安石静静地倚在阙楼边,目光只焦距在远处大江上的船帆:“没想到将军,原来也会在军旅之外,求一个畅意逍遥。” 

  桓元子没有深究谢安的言外之意到底是讽刺还是赞许,他只是微笑地看着水汽迷蒙的江岸感叹:“大好河山——”  

  “嗯,大好河山。”  

  “可是如今,阳渠干涸了、牛马市也空了,昔日的流觞曲水里再不会有广袖临风的男人光着脚踏着水光走过,它被填上黄土、种上牧草,已经成为鲜卑人的狩猎场,只余下尘土飞扬中的血光与哀鸣。还有城北的金塘城,其实早已被匈奴人烧成一片焦土吗,满目疮痍。”  

  光复河山,它是燃烧在桓元子血液里的火光,照亮了他的大半生。

  谢安的记忆里,仿佛一团火焰在燃烧的武将和新亭里两鬓斑白的逆臣始终无法重叠在一起。

  他从记忆里找出很多斑驳的碎片,临江而立侃侃而谈的自信将军,折了柳条悲春伤秋的三流诗人,在军营里四处逃窜躲酒鬼的可怜驸马,新亭大帐里看着自己流泪只是沉默不语的对手,闯进自己卧室中欲为自己梳头的……不过十二年,只是百代光阴中的一弹指一须臾,谢安石发现自己已无法用那些记忆中的碎片拼出一张桓元子完整的脸,只剩一地光阴中的狼藉。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一切兴亡更替都是因果报应天道循环,但是一想到司马昱临终前所备好那张尚未装裱的黄纸,谢安便觉得眼前格外刺痛。

  是谁都可以,但绝不能是他、成为后世青史中谋朝篡位遗臭万年的那个名字。

  后来,他们在彼此的命运中各自辗转,从建康到姑孰,区区不过百里的路途被他们二人有意无意地拉长。再后来,两个人生或者死,成为相隔茫茫的阴阳两端。十二年后新亭的柳树依然如旧,永远热情饱满的阳光透过柳条的间隙,碎金一般地洒落在自己已经垂老不堪的肌肤上。

  死亡,谈起来令人恐惧,到底是恐惧肉体的腐朽,还是恐惧之后空寂的未知,而站在昔年与今日渐渐重合的杨柳前,谢安石愿意甘之如饴地收下这份命运最终平等的馈赠。 

  将军,元子,只是有一句话,他一直想开口问却始终说不出口,也再无机会得到答案: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变得面目全非?

        

  捌、临江火  

  但是千回百转,千百年后谢安石最后说出口的,只是横塘月下灯火阑珊间的一句轻叹。 

  城里的月光照进他的幻梦中,记忆中的细枝末节镜花水月般的倏忽而逝,只留下一座陌生的城池,提醒他梦境早已不复存在。

  “诶?”王安石转过脸,望着灯火间迷离的影像不明所以,“阁下刚才在说什么?” 

  “算了。”谢安石的身影渐渐朦胧,“手札……书信……诏书……我……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不知何故朦胧了眼前事物,恍恍惚惚间,来人的影子在虚空中渐渐透明,让人疑心眼前所见是否只是一场夏日幻觉。 

  “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吧。”

  予衰极今岁,傥与鸡梦协。十二年的时候我会梦见你,一百二十年之后我在人间游荡,偶尔会想起你,一千两百年后?我又是否依旧在人间游荡,依然梦到你?

  苏子瞻拎着刚添满的酒壶,不明所以地站在岸边。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荆公不是早就茹素斋戒,应该不会是专程过来破戒陪自己一醉方休?

  月光与莲歌,游鱼与苔藓,伴着夜色中同游的二人。

  苏子瞻听完王介甫的叨絮,一言以蔽之,总结曰:“荆公,你见鬼啦?”  

  王介甫很好奇,苏子瞻为什么能安然无恙地活到接近知天命之年。他看着苏子瞻摇头晃脑的不正经模样,心想自己若是年轻三十岁,可能开始预备…… 

  噫,他摇摇头,尽力驱除脑中杂念:切记,君子动口不动手。

  何况对方是苏子瞻,眼下正兴致勃勃邀请自己今夜共卧游船之上,连床对坐共叙佳篇。

  他想起如今只会在梦中出现的东京汴梁,他们彼此都曾是登闻鼓下的绿衣郎君,待漏院里的红衫公子。君子和而不同,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自己已经在与朝局纠缠数十载的光阴中磨平了锋利,安静等待着死亡的垂青。对方心态却依旧年轻飞扬,用一副豁达的姿态期待着回到东京之后的新生活,并且孜孜不倦试图点开新的技能点。

  比如:“老王你饿不饿?我炖肉给你吃?”

  “?”

  一轮圆月高悬在东水关码头之上。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苏子瞻表示,他才不相信呢。

  他笑着说,如果这世间有什么不能解决的烦恼,就狠狠吃一碗新出炉的炖猪肉。

  如果还有烦恼,再多吃一碗。

  “喏。”苏子瞻朝王介甫递过去一个陶碗,“这可是在下于黄州荒野之地费尽心思、新研究出的古方炖肉。”

  所以到底是按照古方还是新法?重度逻辑思维强迫症患者王介甫陷入了不得不思考清楚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的认真状态中。

  苏子瞻却从不在意这些不成规矩的琐碎,他正从陶罐中夹出一块煮好的猪肉,肥瘦相宜,裹着绍兴黄酒的陈香。他夸奖这块肉,在炉火中阅尽世故而其质愈厚,亦如人生。

  噫,人生唯有美食不可辜负,自己可万不能当这负心汉。

  没有在午夜喝过蜜酒吃完两碗红烧肉的男人,不足以畅谈人生。

  苏子瞻看了一眼还在对着红烧肉纠结的王介甫:“不过以荆公那双只知社稷的眼,恐怕不知肉香矣。”

  王介甫看着他的笑容,陷入新一轮的沉思,议题依旧是为什么苏子瞻能平安无事活到当下。

  满天神佛在上,一定是诸位菩萨保佑,表现上天有好生之德。

  王介甫将面前盛着红肉的陶碗推回对方手边:“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某早已戒除口腹之欲,一心茹素。”

  “荆公没有口福哇。”苏子瞻又夹起一块滴着酱汁流着甘醇的新成果,“哎呀,待某下个月回到东京汴梁,那便又是十里凤台楼阁百丈金玉莺燕,到时候与一二知情识趣的知己,一同享受人间逍遥,比起一个人浪迹江海时夜衾孤寒,真是……”

  王介甫紧了紧衣衫,不动声色地继续听苏子瞻闲话。

  “想想在下和黄鲁直多年间一直有书信往来,却始终不得机会相见,耳闻他从少年时便是个风流子,此番若能在东京相会,又不知会一同体味多少金风玉露人间乐事,还有那……”他正欲滔滔一番东京城中的亲朋故友,浑然没有发现王介甫双目中闪过一丝狡黠。

  “你既然说起小黄学士,忽然想起上个月他曾投书给某,约好下月来江宁小住几日,某见他近年来着重修身养性已经没了过去淮南纨绔的性情,索性劝他一心向佛、严谨修身。”王介甫不徐不疾地品着面前的清茶,“他又素来听某的劝诫,已经发誓下决心戒色戒酒,不再玩闹了……

  “……并已经烧掉少年不知轻重时所作的所有艳科词曲。”王介甫面色平静地叙述着事实,“信中还道,与他相交好的晏叔原近年来也修身养性,专心在家中整理诗书,不曾在城中继续放浪。”

  这一次,苏子瞻夹起的筷子迟迟没有落下。

  船中的炉火劈啪作响,煨出一阵阵稠密的脂香。

  郗嘉宾坐在船头,轻嗅流淌在夜风中的人间香火,默默想起一句俗语:姜还是老的辣。 


  玖、兰灯影

  清凉子夜,一池月华。

  王介甫已经枕着摇曳的波涛入睡,而苏子瞻坐在舱中,还在整理先前兴之所至时新书的手卷。

  十分乖巧。

  毕竟明日便要启程北上,总该先将送别的礼物准备好。

  迎接自己的美人将是扬州、泰州、乃至更北方的东京汴梁,那里有少年时惊鸿一现的银楼金粉,以及未曾改变的理想抱负。

  新的人生,新的事业,新的浮华幻梦,新的衣香鬓影。

  苏子瞻抚摸着稀疏的胡须:美得很,美得很,想想就有点小兴奋,又岂止是小兴奋。

  郗嘉宾坐在船舱的角落中,幽幽看向正对着空气莫名微笑的男人。

  是终于和意见相左的友人重修旧好了?

  那倒是值得恭喜。

  当年大司马丧期礼毕,郗景兴启程从建康返回京口故里。

  不过在离开建康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完成。

  一切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离去之前他成功与谢安相遇。  

  他已不是当年权势滔天能以区区口舌废立君王的郗景兴,谢家却得意于家主是权势滔天的高官显宦。

  两家车队互不相让。

  这一次他主动揭开帘幕,亲下车辇来到谢安的车驾前。

  “谢太傅,可否借一步说话。”

  “郗景兴,你我之间,并无不可见人之事。”

  一如所料,他只能主动,跳上牛车揭开遮挡谢安石的白帐。

  谢安石知道是他,不曾令家人阻止,脸上不动声色:“阁下有何贵干?”

  当年幕府廊下,郗嘉宾也曾面不改色地朝足足站立一整天的谢安白眼相向:“谢司马,阁下有何贵干?”

  如今世易时移,他愿意在临行前最后一次低头,然后再回到京口故乡,在江河湖海的波涛间优哉游哉。

  建康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亦无处盛放他的野望。他早任性地选择好自己的归宿,已经不介意别人眼中的一时高下。

  桓元子已经走了,他也不再年轻。他所有的锐气与梦想,已经随着桓元子永远沉睡安静的躯体,被埋葬在姑孰青山下潮湿黑暗的土地中,

  谢安大半身子都隐没在帷帐的阴影中,手中正握着朝廷文书专用的黄纸,神色面容始终宛如一尊佛像,庄重之态浑似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

  郗嘉宾半揭帘幕打量谢安,对方的身上始终有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像他少年时在京口故乡见过的海。那时他少年意气,与所有人背道而驰,一心只向往海洋深处,即便得到所有人的劝阻,他都不为所动,直到真正行到海波深处,再不见岸边惊涛乱石,人间朝暮。

  东海上晴空万里,白云飘扬,郗超一个人将自己盛放在天地之间,他知道身下静水流深,是深不可测的危险,却仍然止不住地被这种压抑在异乎寻常平静下的美丽吸引。他已是天地之间的嘉宾,是天地正为他鼓瑟吹笙。

  白纱幕后的谢安放下手中的诏书,侧过身咳嗽:“郗景兴,有何贵干……”

  “我……”他的沉吟声如杜鹃啼血,“只是想再见你,最后一次。”

  “为什么?”

  “非我所愿,不过受人之托。”

  “谁人之托?”

  “你懂。”

  “我为何懂?”

  郗超默然一笑。

  京口的海,会稽的竹,建康的雪,武昌的松……一笔一画描摹出他们点点滴滴的过往,却止不住在光阴的践踏下渐渐模糊,化为折戟沉沙后累累白骨间所包围的梦魇。

  谢安石闭上眼睛。

  “郗嘉宾,你阻我的道,上我的车,难道只是为了叙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的……旧?”

  “倘若太傅心中认为我与太傅无旧,可已故宣武公,可算是与您有旧?当年江陵城外的誓言,您可记得?”

  十五年前意气风发的面容已在记忆中模糊,谢安石沉吟再三,“尔等乱臣贼子,我与你们无话可说。”

  郗嘉宾开始咳嗽,嘶哑的声音像是破裂的风,萧肃间流出呼啸而过的寒意,“对,我与他是乱臣、是贼子,您是忠臣、是良相。”

  “您要的是流芳百世,自然是不能和我等遗臭万年的人走在同一条路上。”

  谢安石手中的黄纸抖了抖,口中的回应隐没在帘幕的阴影中:“对,道不同不相为谋。

  郗嘉宾拱手还礼:“愿太傅永为忠臣,一世良相。”

  一个干脆利落的转身,郗嘉宾的淄衣在微风中飘出一道雅致的弧线,冯虚御风者不过如此。

  “告辞。谢太傅,就此作别。” 

  谢安石闭上眼睛,充耳不闻。他手中的黄纸却没有拿稳,在车驾中跌跌撞撞,染上浮云苍狗的尘埃。

  他的面色上仍有一二端肃支撑,缓缓睁开的眼睛里流转出黯然的光泽,宛如蒙尘的井,又像是落雪的松。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片已经不在自己视线中的衣角,昔日翩翩风流的对方鬓间已有霜雪,想来自己的模样只会更加潦草。往事如潮水般纷至沓来,描摹起记忆中故人的眉眼容颜,汹涌地漫过他的心房,。

  他想笑,试图用微妙的嘲讽和雅正的端庄度过一刻漫长到无边无际的尴尬,却随着对方身影的模糊感到心锥间一阵前所未有的痛楚。

  对方口型一张一合,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谢安石情不自禁地俯身,听清楚最后几个碎在风中的音节。

  “谢安石,其实我们才是同道之人。”  

  

  郗嘉宾坐在苏轼的船上,夜来长风起,夜长不得眠。

  建康城边的针锋相对,藏在袖中的那张手札,到底还是没有送出去。

  他遥望着江岸上一盏盏将熄微熄的烛火,渐渐在夜空中归于寂静的晦暗中。

  唯有高悬于顶的月光,尚且流露出一丝分明的华彩。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不曾照我还。并非仿若隔世,而是已经隔世。

  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归。

  他的满腹心事无人知晓,舱中的中年人则是兴味盎然,挑灯研究那张茧纸上的墨迹。

  “噫,难道真的是昔年桓宣武的手书……”

  他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嗯,昔年明公所书……”

  “阁下是?”

  对方比他更惊讶:“你能看见我?”

  苏轼看着他,细细长长的眉眼中是并未放松的警惕:“你到底是何人?有何贵干?”

  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今夜是中元之夜,只是来人面容沉静似姑射神仙,大约也不是什么诡怪之流。

  “我便是它。”来客调皮地眨了眨眼,“在下是这手书中的字灵。”

  “字也能成灵?”苏子瞻以为动物有灵,植物有灵,礼乐之器受社稷之气滋润亦可生出灵魄,却没听过区区一张手书上的字迹也会幻化成灵。

  来人一本正经道:“万物皆有灵。顾虎头的画中人可以飞升成仙,桓元子的字当然也会化灵。”

  苏子瞻心道:听上去很有道理。再转念一想,手札上的字写得一般般,怎么化为字灵便是翩翩风流的妙人。他回头看看案几上自己随手记下的数笔日记,心想自己一笔字若是全部化为灵魅,说不定会在梦中坐拥多少美艳丰腴的娇娥佳丽。

  美得很,美得很,原来在下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有如此艳福,真是做梦都能笑醒。

  是不是等到自己入睡,便会在黄粱一梦中坐拥三千绝代佳人。

  “阁下为什么对蜡烛痴笑?”

  郗嘉宾开始后悔,自己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船里,而应该在船底,船顶也可以。

  “这位字灵,既然有缘相见,可否与某聊一聊天地玄理之事?”苏子瞻搓手,“在下……在下这里有全天下最好吃的炖猪肉可以招待先生!”

  “在下信佛。”

  “?”

  “可否打包?”

  “打包?”他怎么不干脆叫个外卖?上门服务?人气文豪,上门炖肉?

  相貌端庄的长髯美男子稽了一首:“在下信佛,消受不起,不过先生手艺精湛,错过着实可惜,不妨带回去给家中同伴尝一尝学士的杰作。”

  苏子瞻不免怀疑:“阁下不是字灵吗?怎么还有同伴?”

  “某是这‘木犹如此’,家中还有个‘情何以堪’呐。”

  苏轼心道还有这操作?这年头建康城中的魑魅魍魉为了骗一碗肉吃也太拼……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

  郗嘉宾离开的时候,抹着嘴角感谢对方的殷勤招待。 

  祝对方好人有好报,可惜自己不是女儿身,这般有趣的一个人,若是女儿身倒可以考虑以身相许。


  拾、不系舟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之前的来客云山雾罩,与苏子瞻抵足而聊一番人生际遇,说到底,很多愁绪与怨由,都不过是生命里一点微末的执念。

  字灵先生叹一口气:“比如某的一位故人,一辈子盼到最后,只执念四个字。”

  “哪四个字?”

  “加九锡诏。算了,不提老友的伤心事,来,我们继续聊玄理。”

  ……

  “假酒夕照……假酒夕照……为什么要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喝假酒呢?”

  送走客人,苏子瞻抱着被子喃喃,“真酒不好吗?”

  苏学士亲手酿的蜜酒不好吗?

  “是加九锡诏……是假黄钺加九锡的诏书……你懂了吗?”

  在一旁蹲守了许久的谢安石忍不住发出声。

  苏子瞻悚然一惊:“阁下……又是哪位?”

  “我纯路人,路过的。”

  以天地为春秋,以日月为烛火,从人世间辛苦干戈走一遭,最终化为野马尘埃,成为曾经驻足过天地玄黄间的一位过客。

  谢安石释然了。

  史书上如何如何的功名盛极,都敌不过自己此刻心心念念所期冀的,桓元子的最后一件礼物。

  苏子瞻冰雪通透,自然是明白对方恐怕也是为东晋手札而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您也是字灵?”

  对方摇头。

  “是纸灵?”

  对方含笑,再摇头。

  “是来吃猪肉的蹭货?”

  峨冠博带衣衫端雅的对方周身弥漫开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尴尬气息,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我……”“我”了大半天,他反而说不出话,支支吾吾半晌,翘起下巴望了一眼苏子瞻的书案,用余光扫向书卷简牍,“我的。”

  苏子瞻恍然大悟,他忍不住扫视一边仙风道骨的来人。

  “你是木犹如此?”

  姿韵过人的对方听到手札上的内容,点了点头,

  “还是情何以堪?”

  来人的眼光里闪过明显的疑惑,也不禁开始思考王介甫曾经思考过的问题。

      眼前这个人的存证,真的证明了上天有好生之德。

  苏子瞻手舞足蹈:“难道你是这笔手书的主人?桓温?桓宣武?”他默默背诵起故纸中“温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始终无法将史书中震耳欲聋的形容与眼前眉间霜雪的谪仙人联想在一起。

  来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苏子瞻福至心灵。

  “你总不会是谢安吧?”

  直呼其名虽然不礼貌,但是来人忽然醺红的面色毫无疑问应证了名侦探苏轼的猜想。

  船帘之外,一声明朗似骄阳的笑容传进他们的耳中。

  “谢安石你也有今天。”

  长髯至胸的郗嘉宾闪身,手中那一张脆弱到仿佛随时会消失的手札飘来飘去,就是不肯让谢安石一亲芳泽。

  “郗景兴!”

  是谁说,对待亲朋家人要像春天般温暖,而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谢安石风度与优雅,永远不会赠与姓郗名超的那个男人。

  “郗景兴你站住!”

  “来追我呀,你要是追到我,我就还给你……我还告诉你……嘿嘿嘿嘿……”

  江边小舟荡了一荡,旋即平复,仿佛一切烟云,都已经消散。

  苏子瞻目瞪口呆,心道还是古人会玩。

  今不如昔。

  今太不如昔了。

  原来谢安石和郗嘉宾是这样的关系。

  哪样的关系?他自己也道不明,反正看上去比自己想象中要复杂。

  名侦探苏轼第一次觉得头疼,元丰七年的中元节未免过于精彩丰富。

  一对比还在岸边飘飘忽忽闹个不停的两抹幽魂,他和王介甫,简直就是两个纯洁如白纸的宝宝。

      这么复杂的关系,本宝宝怎么能懂呢。

  等他此去汴梁,一定要拉着黄太史也这般那般地玩笑起来,再与章副相一同游乐,他们二人都是天然灵秀之人,一定会耍出别样况味;还有司马相公的独乐园,花竹秀野,听说已经是处洛阳名邸,花香袭杖屦,竹色侵盏斝,樽酒乐余春,棋局消长夏,还有一处别致的地洞,冬暖夏凉,如果再烤个鹿肉,蘸点胡椒,曲水流觞,诗文唱和……一定美哉乐哉。

  最好能写信劝动王介甫,加入他们的独乐园聚会当中,有什么愁怨是吃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呢?

  真有的话,多吃几顿,再喝点酒,酒不醉人人自醉,酒过三巡说不定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啦~

  看岸上两位……不对,似乎又多了几位,衣冠博带,谈笑风生,似乎都是当年故人,或者有嗔怒,或者有促狭,那一抹在白衣大氅间飘飘忽忽的黄纸,也不知道最后被谁占尽风流,也不知道当年桓宣武的幕帐中,到底还有多少后人不知道的趣味。

  他想起那位将军生前的豪言传世:“若不能流芳百世,吾宁可遗臭万年。”

  或者流芳百世,或者遗臭万年?

  总是不甘于平庸微茫地了此一生。

  其实千年万年后,谁又会记得谁呢?

  苏子瞻最后看了一眼船舷外的月光,船缘外是千年不息的秦淮河,在月华的照拂下吟唱穿越千年的潺潺低语。

  他放下船帘,灭掉油灯,只等明日再与亲友告别,便又要开始下一段旅途。

  

  八百年前,病榻上的桓元子望着窗外,最后感叹一声。

  “今晚月色真美。”  

  红漆褪色的灯台中,最后一抹幽光犹在跳荡,桓温轻轻一抬衣袖,那抹幽光便猝不及防地消失,将姑孰的夜彻底沉入万籁无言的黑暗。

  

  七月十六。

  临出发前,十二岁的苏迈好奇地打开窗帘,忍不住最后回望一眼这座匆匆而过的城池。,苏子瞻沿着幼子的视线,看向窗外。月光在浩荡江河上蹁跹而舞,千年不死,万年不灭。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一叶扁舟。  

  江边渔火二三,城垣间明明灭灭。

  扬子江上渔歌清彻。  

  新的辉煌与新的遗憾。

  新的开场与新的落幕。

  何处不是好月色。

  “该就寝了。”苏子瞻催促对城池依依不舍的儿子,熄灭油灯中的星点火焰,让视线落在一片空寂的幽暗,“等到明日起床之时,恐怕便已到达常州,我们登岸走官道,最多十日,便能见到你叔父,然后……”

  丹阳、秣陵、建业、建康、蒋州、丹阳、归化、升州、金陵,直到如今的江宁府,他背后的这座城池在千年之中尝尽了掠夺、背叛、杀戮、毁灭,和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生。

       苏迈躺在晃晃悠悠的江水上,

       苏轼无奈:“实在睡不着的话,为父给你讲个鬼故事,从前有个大将军,大将军手底下还有一个手下,长得很好看,他叫……”

      连苏轼自己都不曾想到,很多年以后,他会在更遥远的南国惠州,遇到一个名叫温超超的妙龄少女。

      当然,那已经是另外的故事。

  归来如一梦,浓墨写黄纸。

  三千世界,此身微尘。


  拾壹、万物生  

  晋升平四年。

  芳草晴翠,江上烟波。杨柳岸,三千红尘逐水流。

  “明公倚栏而望,不知道望的是什么?” 

  “江山。”

   ……

  “安石陪坐许久,又是在看什么?”

  你。

  爱缘取,取缘有。

——————全文·完——————


余音:

  盂兰盆节,洛阳城中家家提前置彩灯,当夜投于洛水许愿。

  “秀才,今夜一同出门。”

  “有什么好看的?”

  “今日中元节,当然应该去看灯。”

  “我们家不是有灯笼?何必多此一举出门看别人家的灯。”

  “还可以看人嘛,”

  “某是鬼耶?”

  ……

  司马君实松了一口气,刚刚被缠得受不了之后他已经打算屈服夫人一回,谁曾想他二人还未迈出朱红门槛,就听得身前身后雨水滴答。 

  总算不用出门了,不过下一刻,他却瞥见门廊边一位洛阳书生打扮的青年,正站在廊下踟蹰。

  “阁下是?”

  对方似乎有一双极为罕见的紫色眼睛,在夜色中流露出异样的光华。

  高挑的青年收敛锋芒,在老人面前露出难得可称之为“温润”的笑容:“不过是一个对洛阳心向往之的路人过客,趁着中元节过来一偿宿愿,不想天降大雨,打扰先生了。”

  司马君实笑道:“来者是客,客人请进独乐园中,老朽自然有诗文茶酒招待。”

  “叨扰先生了。”

  桓元子笑了笑,走近他恋恋不舍千百年的皇都故土。

——End——


注:苏轼被贬惠州,惠州温都监有女超超,温超超非常爱慕苏轼,对闺蜜表示非苏轼不嫁。

惠州温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闻东坡至,喜曰:“我婿也。”——《女红余志》

惠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东坡至,喜谓人曰:“此吾婿也。”——《野客丛书》

“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下,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曰:吾当呼王郎与之子为姻。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葬于沙滩侧。坡回惠,为赋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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